2020年3月2日 来源:环球时报
“病毒邮轮”“恐怖邮轮”“致命漂流”“漂浮监狱”……这些听起来有些惊悚的词汇都是在描述一艘船——“钻石公主”号豪华邮轮。一个月前,搭载乘客及船员共3700余人的“钻石公主”号邮轮抵达日本横滨,紧接着所有人被要求留在船上隔离检疫。一开始确诊10人,14天后增至621人,至3月1日包括船长在内的最后一批人下船,总确诊人数达到705人。不断攀升的数字使得这艘邮轮为全世界所瞩目, 更是直接将日本推入疫情风暴旋涡。对于日本来说,“整船隔离”的应对之策使其饱受批评。对于流行病专家来说,这艘邮轮是在封闭场所进行疫情防控工作的重要观察样本。而对于船上的人来说,那十几天则是一段挥之不去的噩梦。
“船上最初的笑声与欢乐,如今看来恍如一场梦”
5个月前,当黄雅曦(香港人)在电脑前兴奋地为一家人订下春节期间“钻石公主”号的船票时,她并没有想到,这将成为她毕生难忘的一次旅程。那时的她畅想着邮轮上豪华的宴会厅、优美的艺术画廊、露天的泳池和浴场,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与蓝天。所以,她为一家七口预订了三间没有窗户、没有阳台的房间,“因为我们一定会忙着参加各种活动,不会有太多时间待在房间里”。
最初的日子的确快乐而忙碌。黄雅曦是一名摄影爱好者,她在陪伴家人的同时也用相机捕捉着船上的每一个片段。“船上的人来自50多个国家,我们彼此礼貌地问候,一起跳舞、打乒乓球,甚至一起玩麻将。那些笑声与欢乐仿佛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黄雅曦回忆道,“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一场梦一样。”
泳池、餐厅、舞会……回忆起最初在船上快乐而悠闲的日子,黄雅曦感叹“一切好像一场梦”
疫情暴发前,“钻石公主”号上丰富多彩的生活
放松的心情一直持续到2月1日。那天,她突然收到亲朋好友狂轰滥炸般的短讯:一名乘坐过“钻石公主”号的80岁香港男性被确诊新冠肺炎。她赶紧放下手机,戴上口罩,冲进客户服务部询问,但工作人员似乎和她一样不知所措。
紧张的阴云逐渐厚重起来。两天后,黄雅曦突然听到一则广播:邮轮将提前抵达横滨,日本政府要求下船前进行一次全面检查。当时,虽然空气中已有了一些紧张,但休息室里,大家还一起说说笑笑,当晚的行程表上甚至还有一场音乐剧要上演。“之前我们在冲绳已做过一次检查,当时大家以为横滨的这次也应该差不多。”黄雅曦对记者说。
晚上,登船的日本检疫人员进入客舱逐个测体温,并为部分风险较高的人群做咽拭子采集。黄雅曦记得,那是凌晨4时30分,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敲开了她的门。在取完咽拭子后,她强行安慰自己不要紧张,“也许睡一觉,第二天一切都会好的”。但她万万没想到,2月5日他们等来的不是可以下船的消息,而是在接下来的14天都不能离开自己的房间。“那一刻,我知道噩梦开始了。”
2月5日凌晨,日本检疫人员第一次为黄雅曦做了咽拭子采集
疫情发生后,船上的许多区域被封锁
在茫茫大海上,交流信息、抱团取暖成为最本能的选择
尽管黄雅曦和自己的父母、叔婶住在紧挨着的3个房间,但在这漫长的14个日夜里,他们大部分时间无法相见,只能通过互联网交流。
“待在密闭狭小船舱里的那段日子,我们已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唯一可以让我们感受到时间的就是一日三餐被送来时。”黄雅曦告诉《环球时报》记者,后来,有船员告诉他们,房间里的电视机有一个对着船头情景的直播频道,可以看到每天的日出日落。于是,黄雅曦打开电视,又用一块布像窗帘一样遮住它,假装这就是窗子与阳光。
隔离期间,黄雅曦和家人的一顿午餐
除了每天用防疫人员提供的体温计测体温,黄雅曦无时无刻不在和船上的其他乘客交流最新信息。在未知命运的茫茫大海上,抱团取暖成为他们最本能的选择。“有一天,住在我甲板下一层的女孩突然惊慌地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告诉我说她体温很高,她非常害怕,也很担心她的父母。我只得对她承诺,我会照顾和安抚她的父母。不久后,这个女孩确诊,和母亲一起被带下船送往医院。”黄雅曦回忆说,“后来,我每天都会给她和她的父亲发消息,鼓励他们。因为我知道,此时有人告诉他们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多么重要。”
然而,随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被确诊,黄雅曦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敲门声甚至成为她最害怕的事情。“因为我不知道,门外到底是一名船员来送东西,还是一名全副武装的检疫人员前来,通知我们被感染的坏消息。所以,每一次门被敲响,或是从猫眼向走廊窥视时,都有一种强烈的未知与不安感呼啸着向我袭来。”她对记者说,“我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多疑,有时一天恨不得检测30多次体温。而我丈夫比我还要焦虑,因为每次都是他去开门。”
在那段日子,“放风”是让黄雅曦最感到开心的事之一,那也是一家人仅有的可以在甲板上相会的时刻。2月7日起,日本卫生部门批准船上乘客可以分批到甲板上活动一段时间。在海风中舒展身体,享受久违的阳光,并一起逗已经被隔离生活闷坏了的儿子开心,成为黄雅曦一家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2月17日,黄雅曦的父母在“放风”期间陪孙子玩“石头剪刀布”,在无聊的隔离期间打发时间
短暂的“放风”时光常常是许多乘客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哪怕是仅仅是在甲板上走一走
“我们有时会和小朋友玩石头剪刀布”,黄雅曦对记者回忆这段经历时说,“放风时,甲板上的人不少,但一旦听到有人咳嗽,我们就会立即走开。现在回想起这些,我感到有些内疚,因为咳嗽也许只是因为空气干燥而已。”
生活在焦虑、封闭中,就连一块甜品也可以成为慰藉。有一天,送来的食物中竟有一条“扭扭糖”,黄雅曦惊喜地和丈夫分享了它,并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照片,写道:“这是童年的记忆”。可乐、酸奶、煎蛋等平日里毫不稀奇的食物,此刻却让她胃口十足。“船员们一直在尽最大可能照顾好我们”,她说,“后来,更多的食物与物资陆续运到。”
就这样,在好坏情绪的不断交替中,2月19日,黄雅曦终于等来下船通知。“我太兴奋了,早早就打包好行李。记得那天我给服务台打了无数次电话,一遍遍询问到底何时才能离开。在取测试结果和下船许可时,我的身体都在颤抖,手掌因焦虑而不断出汗。看到结果是阴性的那一刻,我和丈夫、儿子抱在一起,放声大哭,那是一种解脱和安全的眼泪。”
“这场危机,让我看到生命的脆弱,也看到人性的光辉”
然而,下船并不意味着结束。2月23日,黄雅曦和其他港人搭乘包机返回香港,并随即被送到火炭骏洋邨的检疫中心,接受为期14天的隔离与医学观察。隔离的房间和餐食都很简单,没有电视,网络信号也不好,但在经历了“钻石公主”号上的生死考验后,黄雅曦无比珍惜双脚再次踏上陆地的感觉。“一点抱怨也没有。”她说。
下船后分散到世界各地的邮轮上的乘客也在不断向黄雅曦发来信息。“有人告诉我充满希望的消息,有人传回的讯息则不那么乐观。听着这一切,尚未被发现感染的我们有时会有一种幸运的负罪感。”她感慨道。
有幸运,也有烦恼。出于对疫情传播的恐惧,黄雅曦和家人成为被攻击的对象。据黄雅曦讲,许多人把他们看成病毒传染源,他们回港、隔离的方式与地点在香港引发许多争论。“我在日本拍摄的一张隔离大楼外景的照片,还有一顿寿司的照片,引发许多谩骂。但那其实是我在下车进入隔离区之前拍摄的,那顿饭也是我在隔离间吃的第一顿饭。”黄雅曦对记者说,“我很伤心,病毒会带来这样的政治化和标签化。”
不过,黄雅曦选择更多记住人性美好的片段。在船上,她遇到的最大一次危机是隔离第三天,她的母亲突然感觉眼睛内的血管可能破裂了,血丝布满眼球。那时,整艘邮轮上的医务人员都在忙于隔离和新冠病毒的事,但他们仍在千头万绪中给予了像黄母那样的老年人以及时治疗,而黄雅曦在推特上发布的求助信息也得到全世界的关切与安慰。
为感谢一直为他们服务的船员,也为了激励自己,黄雅曦的儿子画了这样一幅画,并贴在房门外
这样的温情时刻还有许多。在这艘如同巴别塔般的大船上,许多老人语言不通,黄雅曦和一些年轻乘客主动把船上的每一则提示翻译给他们。“我很感激有机会能在这种情况下帮助到他人,这也许就是人性吧,它能跨越50多个国家,像是黑夜里的一点光。”黄雅曦表示,尽管外界对日本应对邮轮疫情的方式有很多批评,但作为亲历者之一,她仍理解并感谢日本卫生部门和船上的管理者所做的一切,因为这是一场“史诗般的危机”,“没有任何一个决策会是完美的”。
2月23日,黄雅曦一家乘包机从日本返回香港
“这场伴随着苦涩与甜蜜的危机,既让我看到生命有多么脆弱,也让我看到人类的伟大”,黄雅曦这样形容这段经历对她人生的改变,“直到今天,我和丈夫每天仍然忍不住要测很多次体温,也经常做噩梦,半夜时不时突然惊醒。船长对我们广播时那疲惫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我耳边。幸运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噩梦已经越来越少。”
“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过好当下的每个日子,让生活逐渐回归正常,并慢慢淡忘船上那些不快乐的记忆。”黄雅曦对《环球时报》记者说,“每一天,我们都离回家又近了一步。我们依然在等待。”
无论最后一批船员于3月1日下船,还是黄雅曦等回到自己的国家,都不意味着“钻石公主”号故事的终结。
3月2日,据日本厚生劳动省消息,“钻石公主”号上的确诊病例新增一例,是一名船员。3月1日,澳大利亚一家医院报告该国首例新冠肺炎患者死亡病例,系一位从“钻石公主”号上返澳的人士。2月28日,一名在邮轮上感染病毒的英国男子在日本不治死亡,成为第一个死于这种疾病的英国人。英国于2月22日派出针对该船的“撤侨”包机,不过几名检测结果呈阳性的英国人没有被接回国,而是留在了日本。
这类悲剧引发了一些讨论,比如有英国媒体质疑政府:为什么不早一些接船上的同胞回国,却让他们在一艘极易感染的船上被困如此之久?许多邮轮上的英国乘客也对英国外交部极为不满,他们说那些等待的日子“让人绝望”。
相比之下,美国人费伦巴赫要幸运得多。在乘包机撤离并飞往加州空军基地的路上,他坐在一名后来被检测呈阳性的女性前面,但他目前仍然健康。“(下飞机后)我大概用了半块肥皂试图把自己洗干净”,他这样形容自己回国后的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是淋浴,还有对行李消毒。”
在空军基地隔离的费伦巴赫和他的同伴,没有被限制在自己的房间,所以在船上憋坏了的他们选择每天绝大多数时间都泡在户外。“大家在草坪上散步,踢足球,晒日光浴,做体操”,他描述道,“不过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并彼此保持六英尺的距离。”
“有一次我和同伴深夜里散了一次步,那真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因为整个院子都被巨大的泛光灯照得亮如白昼。旁边有至少三四辆车,里面全是警察。”费伦巴赫说,“感觉有点像僵尸电影,又有点像夏令营。我不知道该用好玩还是可怕来形容。”
现在,费伦巴赫最发愁的是何时回中国——此前,他在天津外国语大学读研究生。“我现在有点茫然无措。在可见的未来,我恐怕无法回中国,我还得找一个合适的住处。”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他父母在加拿大的家,因为很可能他又得在加拿大接受14天的隔离。
除了乘客,这一事件的主角“钻石公主”号又将迎来怎样的命运?据媒体报道,在所有人员下船后,邮轮会进行船内消毒,之后更换船员。该船的运营商已在全球“招标”,寻找最专业的船舶清洁和消毒公司,他们希望在4月29日前让“钻石公主”号恢复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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