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20日 来源:文化视界
悲欣交集,人生之感悟。当我们再回首时,沉淀的不只是记忆。那些如风的往事,那些如歌的岁月,都在冥冥的思索中飘然而去。
2020年7月初,春山油子(日文:はるやまゆうこ)死了,享年102岁。
油子(ゆうこ)死在日本最南端的冲绳岛,死在母亲的老屋里,死在挂满裸体女人油画的中式四合院里。
油画,是父亲画的。
画上的裸体女人,是母亲。
中式四合院,是母亲买的,是母亲卖掉父亲的一副油画,换了点钱,买的。
春山油子,日本一基金的亚洲区官员。
春山油子的名字,是母亲起的。
春山的母亲是一个日本人,叫春山淑子(日文:はるやまとしこ)。
油子,中文谐音“游子”,因为遭受中国男人的抛弃,刚出生的女儿成了浪迹天涯的游子。
1988年春天,春山油子刚满70岁。她作为项目官员来中国考察,在杭州虎跑寺,终得知了父亲已去世46年的消息。
2020年7月,春山油子死了,享年102岁。
24年前,她的母亲也是在冲绳老屋去世的。
那一年是1996年,母亲淑子(としこ)享年106岁。
《江湖夜雨》第71、72章中,记录了这段尘封的故事,……
1994年的冬天,大雪纷飞的季节,二柱前往日本冲绳。
自东京起飞,约两个多小时后,抵达冲绳那霸机场。
冲绳由许多小岛连接而成,是日本最南端的岛屿之一,位居日本与台湾之间,常年气温保持在24℃左右,属于亚热带海洋性气候,是一个世界级的旅游天堂。
那霸,琉球群岛中的最大的一个岛屿,也是日本冲绳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冲绳岛,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最血腥的战场。
1945年4月至6月,美军强行登陆,20万日本军人全部战死。
日本战败后,美军在距离那霸机场很近的地方,设置了美军嘉手纳空军基地。
距离那霸机场不远处,有座小山,山顶上有个首里城堡,曾是琉球君主的官邸,是琉球王国的标志。
朱红色的木质结构,完整地保持了中国唐朝建筑风格。首里城的城堡气势巍峨,沿山道上去有牌坊和城门,著名的“守礼之邦”大门是冲绳的金字招牌。
一天上午,二柱逛完城堡走出大门,踏上一条古朴幽静的小路。
路边,有一个古老民居中的日式小吃店,门口古树参天,小店由夫妻两人租房经营。吃了一碗清爽的冲绳拉面后,二柱在庭院里闲逛。
庭院角落,有一个花坛。
花坛的后面,有一扇木制小门,推开小门,里面是一个中式四合院的后院。
后院没有人,正房房门虚掩,二柱推门进入室内,整洁优雅,墙壁上挂满了几十幅裸体油画,一身着中国清朝服装的老妇坐在藤椅上。
这是一个博物馆,二柱想。
“你好”,二柱随口用汉语问候。
老人很慈祥,看了看二柱,轻轻回句“你是中国来的?”
一口并不标准的上海话,让二柱吃了一惊。
冲绳岛没有中国人来,见到中国人,老人似乎有点兴致,与二柱攀谈起来。
原来,这是个百岁老人,已经104岁了。
墙上的油画是80年前一个中国留学生的习作,后来两人相爱,老人与留学生曾在上海生活了六年。
老人离开上海时,留学生把油画作为纪念送给了老人。
老人蹒跚着走到墙角书柜。
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箱,小木箱里放着一只手表、一绺胡须和几封书信。
“你为何不在上海生活?”二柱好奇地问。
“他做了和尚,抛弃了我和孩子,生活无奈,我就回来了。”老人蚊声说。
“学生还在上海吗?”二柱接着问。
“他已去世50多年了”,老人沧桑的脸上略显伤感。
空气似乎窒息,沉默了一会儿,好奇心驱使,二柱进一步问道:“您是如何知道学生去世50多年的?”
“女儿六年前去中国,才知道的。”
老人轻声说着,眼角流出了悲伤的泪水。
二柱翻看着书信,突然一首熟悉的诗句映入眼帘。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手抄的《送别》让二柱惊叹,落款“叔同于戊午八月十八日。”
“老奶奶,请问您是春山淑子吗?”二柱激动地问道。
老人悲怆说:“先生称呼我为淑子吧!”
淑子?春山淑子。
叔同?李叔同。
和尚?弘一法师。
一连串的疑问在二柱脑海里闪现。
风流才子李叔同,与一代高僧弘一法师,二柱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你为何不在东京生活?”
“父母希望我嫁给银行家,而我选择了中国留学生,家里与我断绝了关系。从上海回到东京,家人让我滚得越远越好。我只好带着一儿一女,坐船来到冲绳。”
春山淑子平静地说。
“你们如何生活呀?”
“我在渔村小诊所工作,有时也下海捕鱼补贴家用。”
“你的儿女在哪里?”
“儿子当兵,冲绳战役时死了,女儿春山油子在银行工作。”春山淑子说。
三天后,二柱返回东京。
友人协助下,在东京银座,距离日本海外协力基金不远处的咖啡厅,二柱拜见了老人的女儿春山油子。
1988年,年迈的春山淑子告诉女儿春山油子,其亲生父亲是中国的李叔同。
当年,春山油子作为日本海外协力基金的项目官员来中国考察,并独自前往杭州,终得知了李叔同已去世了46年的不幸消息。
1992年,李叔同去世后的第50年,春山淑子将一封家书《致淑子:请吞下这苦酒》,转交给女儿珍藏。
“父亲已作古,母亲已年迈,半个多世纪前的事情不希望再提起,后人的生活不希望被打搅”,春山油子说。
淑子,李叔同的最后一个女人,李叔同的日本妻子春山淑子。
一场抉择,李叔同摆脱尘念,抛弃爱情与亲情,遁入佛门,成为弘一法师。俗世佛途,互成陌路,春山淑子被绝情地抛弃,抱着幼儿绝望地回到日本。
红尘内外两茫茫。
他抛下的妻儿,那位深爱他的日本姑娘淑子与儿女,70余年来,在孤岛冲绳默默地度过悲情的岁月。
1942年10月10日晚上,62岁的弘一法师索来纸笔,书写了“悲欣交集”四字绝笔,交给随侍在侧的妙莲法师,说:“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留恋人间,或者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
13日晚上八时正,福建泉州不二祠的晚晴室,弘一法师在佛声中吉祥圆寂。
那一刻,弘一法师的眼角流出晶莹的泪花。
悲欣交集,一代高僧的绝笔。
悲欣交集,也是弘一法师对日本妻子淑子的致歉。
弘一法师,成为了佛界中唯一“流泪的高僧”。
几天后,泉州不二祠禅寺为弘一法师举行了荼毗法会(僧人火葬,佛界称荼毗),化身窑(火葬炉,佛界称化身窑)暴起猛烈火光,天空突然升起一朵莲花。
莲花上坐着菩萨化身的弘一法师,慢慢升起。
事后,从化身窑里检出1800余颗舍利子,600多颗舍利块。
律宗十一代祖——弘一法师功德圆满。
弘一、虚云、太虚和印光并称“民国四大高僧”。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1918年夏天,李叔同削发为僧后,他的最后一个妻子春山淑子,一个日本女人,历经千辛,终于在杭州虎跑寺找到了出家丈夫。
而这首感动数代人的《送别》,就是李叔同写给她的永别信。
1905年秋,26岁的李叔同,东渡日本,在东京美术学院学习美术绘画。
裸体写生,寻找女模特,困扰着李叔同。
有一天,李叔同正在房中作画,突然窗外一个姑娘飘然而过。
他情不自禁地搁下画笔,冲出画室,原来是房东的女儿春山淑子,一个樱花般的娇羞女子。
淑子停下脚步,羞涩地看着他,他颔首展颜一笑,明眸皓齿,用日语夹带手势和她沟通,激动地邀请春山淑子做自己的模特。
“这,这……”她十分惊讶,满脸羞涩。
李叔同,那温文尔雅的气质,像磁铁一样深深吸引了春山淑子。
几天后,春山淑子成了他的专职裸体模特。
春山淑子笑容可掬地走进画室,第一次在异性面前脱下衣衫,不好意思地闭上眼睛。
他示意她斜坐到床上,脸向后微侧,作出半回首的姿态,左手自然地支撑,右手随意地摆放。
她静坐着一动不动,他定格了她的美。
他陶醉于这样的美,画得屏声静气,没起丝毫杂念。
画毕,他与她一起,谈论一番。然后,他弹琴一曲,直抒胸臆,春山淑子情愫暗生。
面对柔情蜜意的女子,李叔同一次又一次心海潮涌。不久,两人跨越了画家与模特的界限。云雨与作画,让李叔同如鱼得水,油画大为长进。
一瓢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叔同在日本享受了愉悦的滋味。
淑子,春山淑子,房东的女儿,成了李叔同的第二位妻子。
李叔同以她为原型,创作了大量的女子裸体油画。
六年后。
1911年,李叔同携淑子,与两岁的儿子,一起回到上海。
1912年,李叔同应聘到浙江师范学校,担任绘画与音乐老师,节假日从杭州赶回上海与淑子相聚。
两人恩爱有加,相濡以沫,一家人享受着平静的生活。
这期间,李叔同每月的薪水是105元,分成四份:一份给上海的妻儿40元,一份给天津的妻儿25元,自己与在日本学习的弟子刘质平各20元。
1916年,李叔同与学校的同事闲聊,听闻了辟谷(断食)一事。
第二年春节刚过,李叔同就到杭州虎跑寺辟谷了21天。
在这里,他接触了佛经以及僧侣的生活,感受到世间名利原是虚妄。返校后,他开始吃素、读经、供佛。
1918年3月底,淑子生下了女儿。
1918年5月,李叔同又到杭州虎跑寺,辟谷一个月,并拜了悟法师为师。了悟法师给李叔同取名演音,号弘一。
1918年8月19日,38岁的李叔同,在虎跑寺正式剃度出家。
李叔同归佛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杭州。
3日后,传遍了上海。这也成为民国以来,中国文教界哄动一时的新闻。李叔同出家,妻子淑子一无所知。
两周后,淑子得知消息,携带幼女从上海赶到杭州。找了六天,跑了六个寺庙,最终在杭州虎跑寺找到了丈夫李叔同。
下午,在寺庙前临湖的一个素食小吃店,李叔同与妻女见了面。
吃着素饭,淑子泪流满面。
吃过饭,李叔同雇了一艘小船,把曾经刻骨爱恋的妻子淑子送上船。
“淑子,这是我三个月薪水,你们回日本吧。”
李叔同从衣衫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了淑子。并把一只佩戴多年的手表、一绺胡须、一封信和《送别》这首诗,交给妻子作为离别纪念。
“叔同,抱抱女儿吧。”淑子痛哭着,把幼女递给叔同。
李叔同双手合十,谢绝了妻子的要求。
傍晚,湖面泛起了薄雾。“叔同”,妻子淑子抱着幼女,站在船头,大声哭泣着。
李叔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请叫我弘一。”
听到这绝尘的声音,妻子淑子悲伤地问道:“弘一,请你告诉我,什么是爱?”
李叔同合上双眼:“爱,就是慈悲。”
“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妻子淑子责问李叔同。
小船载着伤心欲绝的妻女离去,李叔同转身进入庙门,刹那即是永恒,永恒亦是刹那。此次永诀,再无见面。
一念放下,万般从容。
从此,世间再无李叔同,只有一代名僧弘一法师。
那一年,是他们两人相识后的第11个年头。李叔同38岁,淑子28岁。
妻子淑子回到上海,大病了一场。哀莫大于心死,淑子变卖了上海家中所有的物品。
两个月后,拉着9岁儿子,怀抱5个月的幼女,携带着李叔同的画作和离别纪念物,离开中国。
1918年10月底,淑子返回日本东京。淑子因与李叔同相爱,遭到极力反对,与家人断绝了关系。
“滚,……滚远点,……,有多远滚多远”,被中国男人抛弃的淑子,又被父母与兄弟抛弃。举目无亲的淑子,受尽了屈辱。
无奈之下,淑子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东京,乘坐渔船,于40天后来到日本最南部的冲绳岛,以春山淑子的名字,到一家乡村医院从事医护工作。
离别永不相见。
从此,春山淑子与中国的李叔同、弘一法师、日本家人等断绝了所有联系。
淑子隐姓埋名,孤儿寡母默默地生活,万分艰辛。不管生活多艰难,丈夫李叔同赠予的所有画作,春山淑子悉心珍藏,从没有转让或卖出。
李叔同的一只手表、一绺胡须、一封家书以及李叔同手写的《送别》等离别纪念物,从未离身,与淑子终生相伴。
1996年,春山淑子在冲绳老屋谢世,享年106年。
淑子与弘一法师,自1918年离别,已经过去了88年了,或许在天堂里再次交集。春山淑子看着弘一法师,轻声念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弘一法师脚踩莲花,双手合一,回应说:“一念心清静,莲花处处开。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
只有深刻经历过红尘的人,才能如此坚决地舍弃红尘。弘一法师悲喜交织的一生,纵有遗憾,也总归无悔。
“爱就是慈悲”,是丈夫李叔同对妻子春山淑子的最后一句话。
“悲欣交集”,一代高僧的最后绝笔。
人生是悲伤的积淀,生命是悲欣后的交集。
李叔同,经历了年少时的才子风流、成年后的艺术熏陶和中年后的宗教灵魂三个阶段后,深刻醒悟了人生犹如摁下葫芦起来瓢,恰如这幽幽禅河不尽灯。
春山淑子,一段感情,废了一生。
“爱就是慈悲”与“悲欣交集”遥相呼应,道出了李叔同弘一法师与春山淑子的悲怆人生。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名流千古的《送别》,或许饱含了“悲欣交集”四字绝笔的背后酸楚隐情。
悲欣交集,人生之感悟。
当我们再回首时,沉淀的不只是记忆。那些如风的往事,那些如歌的岁月,都在冥冥的思索中飘然而去。拥有的就该要珍惜,毕竟,错过了,是再也找不回的。
【附后】
据记载,1918年出家前,李叔同曾将他的油画作品二三十幅,寄赠于北京美术学校(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
很遗憾,遗失了。
1967年,偶然在堆放杂物的仓库发现了李叔同的《出浴裸女》。作为仅存的一副画作,《出浴裸女》成为中央美术学院镇馆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