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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爸爸的“重启人生”,为何让公众如此愤怒

2021-07-04 来源:海边的西塞罗

比遭遇不幸更不幸的,是成为以“不幸人设”为食的那种人。

1

日本著名小说家芥川龙之介,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名叫《鼻子》。

说日本的池尾地方有一位老和尚,他有一根长的像香肠一样的长鼻子,从上唇一直垂到下颚。

池尾当地人们对老和尚这根怪鼻子,都抱有一种微妙的态度,既对老和尚的这种不幸遭遇深感同情,又把此事当做一桩怪谈来说。老和尚自己也深为此苦恼,想摆脱此窘境。

终于某一日,老和尚寻得一个偏方,让自己的鼻子恢复正常。他想这下可好了,从此他就能做他那容貌正常、又受人尊敬的有道高僧了。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老和尚的意料——周围的人在看到他的鼻子恢复正常之后,都呈现出一种别扭而奇怪的表情,后来干脆发展为露骨的嘲笑甚至敌意。

老和尚陷入到了一种和周围所有人关系都融洽不起来的窘境当中,甚至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治那怪鼻子。

然后,突然有一天,老和尚的怪鼻子不知怎地又忽的长了回来。“太好了,”他一边在寒风中晃荡着那怪异的长鼻子,一边心想,“这样准没人再笑话我了。”

我很喜欢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我觉得他和鲁迅有点像。两个人不仅活跃的时代相近、写作的手法相似、对其本国后世的作家们影响同样深远,甚至着眼的题材也很相似——他们都是在用同样冰冷的文字手术刀在为读者剖析人性。

但区别在于,鲁迅先生对人性的善恶是有鲜明的区分与褒贬的,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赞颂什么、鞭笞什么,鲁迅分的非常清楚,甚至将丑的那一部分归结为民族的劣根性。

他无疑在告诉你:喏,把这些病变的人性都切掉,人就有救了,中国人就有救了——这种写法,从鲁迅而至王小波,成为中国之后一流作家的惯常思路。

但芥川不这样认为,芥川也写人性,但一如被他深刻影响的那些后世日本作家们一样,芥川眼中没有那么鲜明的善恶。

你看着他写的《罗生门》、写《竹林中》、写《地狱变》、写《鼻子》,就仿佛看着他把人性中很鲜活的那一块直接切下来,热腾腾的扔给你,然后说:喏你看,这就是人性,混合着善恶、美丑,怎么也分不开的那么一团。

比如在小说《鼻子》当中,对同情这件事,芥川就这样说:“人们的心里总有两种互相矛盾的感情混合在一起。当然,没有人会对旁人的不幸丝毫不寄予同情的。但是当那个人设法摆脱了不幸之后,这方面却又不知怎地觉得若有所失了。说得夸大一些,甚至想让那个人再度陷入以往的不幸。于是,虽说态度是消极的,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对那个人怀起敌意来了。”

是的,大众对受害者的态度,就是这样一种混杂着“同情”与“看客”的感觉,你不能说这种感觉是恶的,因为毕竟有同情在,但你也无法说它是全善的,因为所有人隐隐当中其实也都是“看客”……

一如芥川所呈现的,看客和同情者是无法区分,所有人都将这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纠缠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无分善恶,这就是人性。

2

7月1日凌晨,曾经轰动全国的“杭州保姆纵火案”受害者林生斌突然发了条微博,坦诚自己已经重新结婚,并与新妻子育有一女。

四年前,当那场被恶保姆蓄意点燃的大火吞噬了他妻子朱小贞和三个孩子的生命时,林生斌曾经获得过全国网友的同情,很多人将对四位逝者的同情倾注在他身上,一路关注着他悲痛欲绝、愤而维权、到逐渐淡出网络,而后又重新出山,以怀念已逝妻子和孩子的名目开办自己服装品牌,开网店,当网红带货……

所有这一幕幕演下来的,气氛本来非常温暖和谐,去年林生斌搞直播带货时,还有人管他叫“林爸爸”,祝他早日走出悲痛,生活逐步重回正轨,并收获了大量点赞。

可是当林生斌猛然宣布:感谢大家的鼓励,不瞒大家了,其实我生活早已如你们所愿步入正轨了……

他和网友们的友谊小船立刻说翻就翻了。

自微博发布后,大量的网友留言对林生斌瞒着公众再次结婚并生子的行为进行吐槽,后来演变成嘲笑甚至谩骂,林生斌最后不得不把留言都关了。

网友们对“林爸爸”的不满,主要集中在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时间点与他之前表现出的那种“深情”合不上。按一条神回复的总结:“18年6月(案件)判决,19年怀着悲痛的心情以逝去的老婆孩子名义开直播卖货,20年疫情卖口罩打赏女主播,找了个97年的老婆,21年孩子诞生,够深情吧?”

其次,“林爸爸”选择在7月1日凌晨这个时间点,把自己至少一年的近况变化突然说出来,也被怀疑是有意为之——无非是想借这个特殊日子淡化新闻的爆炸性么,不想让自己的负面舆情上头条么。

这里我得插一句,如果“林爸爸”此举真的有意为之,那就是纯粹的自作聪明、抱薪救火。因为最近各自媒体都题目荒。

再者,也是最致命的,就是林的前大舅哥、他亡妻的哥哥及时上来补了一刀。含蓄的表示,林获得的1.4亿赔偿金其实一分也没有分给他可怜的亡妻朱小贞的父母。

这个爆料是我到目前为止对此事最看不懂的地方:如果我们假定林生斌选在此时公开自己的近况,是他精心权衡之后的有意为之。那么作为一场自己主动引爆的舆论战,林生斌至少应该先把能想到的“雷”都排干净以后再动手才对,怎么会放着自己与亡妻的娘家人这么大一个天雷不管,贸然就把料给爆了呢?

所以我只能猜测,在已公布的这些信息背后,应该还存在着至少一个不为公众所知的关键逻辑缺环。

或者我们已知信息中某个情节压根就是失真的,某些人撒了谎。

再或者,林生斌虽然被网友“同情”了这么多年,但对网友脾气依然不了解的令人惊讶。

所以建议大家先不要盲信各种脑补的猜测,等到事情在水落石出一点之后再做评价不迟。这事儿还有的看。

但对林生斌人设的一些论断,现在确实可以说了。它关乎我们对人性的一些误解。

3

如今这样说,不知算不算马后炮,其实我对林生斌一直在给自己打造的那个“悲情人设”,从一开始就不太感冒。

倒不是说我不同情他的遭遇,一个人处在那种一夜丧妻丧子的绝境里,一定是很绝望、很悲伤、很让人同情的。

但问题在于,林生斌给公众所展现出的那种悲伤,有着非常强烈的被修饰和雕琢过的痕迹。

关注过杭州保姆纵火案的朋友不妨回想一下,这位“林爸爸”在网络上分享大部分照片,都拍的非常干净、精致、优雅、甚至很帅,我们看到他远望山野、稽首礼佛、阅览群书、做慈善……他给所有这些脚注都是:我很痛苦,我在怀念逝子亡妻。

准确的说,也不客气的说,林生斌在社交媒体上给公众展现出的,是一种“精致的悲痛欲绝”。

但这其实是个悖论,一个人如果真的处于极度悲痛、心如死灰的状态,他是无心打理自己的外貌的,儒家讲父母死了子女守孝,要穿粗麻的衣服、还不许缝边,虽然要求有些不近人情,但道理是说得通的。你很难想象一个衣着精致、摆拍考究、用图配色、遣词造句每每都能击中当代网友小资情调的人真的会有多么悲痛。

所以,“精致的悲痛欲绝”是种“圆的方”。当你真的悲痛欲绝时,你一定无心过于精致;而当你有心十分精致时,你一定不那么悲痛欲绝了。

所以这事儿一定有摆拍成分,是为了同时满足当代互联网受众的焦虑与审美被刻意塑造出来的商业产品。

但是,抿心自问。对林生斌的这种有意无意的摆拍、表演,我们真的很在乎吗?

并不,公众潜意识中,其实默许甚至在纵容他稍微这样演一演的。

对此事的讨论涉及到人性中最幽微的深处。正如芥川点出的那样,人们在围观他人不幸的时候,情绪是很复杂的——我们的同情不单单是一种施与,更是一种自我满足,“同情”是我们维护心情的一种必备的“维生素”。需要有人来提供它。

而互联网时代,焦虑的人性和快餐化的信息,需要这种合格的“同情供应商”。

芥川的小说里,老和尚就是一个好的“同情供应商”,因为在日本传统社会,一个有道高僧地位是很尊贵的。小说中的人们看到这么一个人居然相貌有缺陷,就会觉得自己虽然地位比他卑微,但好歹相貌正常,挺幸运的。

而现实中林生斌本来也是,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收入不菲,娇妻幼子,雇保姆,住大平层,在看到这样一夜之间失去了妻子儿女,我们是很同情他,但同时也获得了一种奇怪的宽慰——自己没他有钱,但好歹我们家人未遭此不幸,我们相比来说是幸运的。

我们在看到林的近况,感叹一句“人事无常”之余,其实完成了一次情绪消费。

林老板也很懂公众的这种心态,屡次暗示他已经不恋俗世、一心向佛、想要出家。让公众对他的围观更多收获了一份佛家的哲思感,用户体验更佳。

是的,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与“林爸爸”之间的“互动”已经变成了一场交易,我们把同情、流量给他,他把那种芥川所说的情绪给我们。

与其他的不幸者稍有区别,“林爸爸”的摆拍稍微有点明显,但这无妨,就像你买橙汁饮料,不会很在乎里面的橙子味儿到底是真的鲜榨果汁还是化学添加剂调配一样,“悲痛”可能已经不再,但还有“悲痛”那个味道就可以了。

但如果饮料串了味儿,那顾客可就要抗议了。

同理,林生斌的舆论翻车的关键在于,他现在把那种“精致的悲痛”演串味儿了。

你想走出悲痛,可以啊。甚至你本来就没那么悲痛,想扮演“走出悲痛”,也行。

但你演的不能太敷衍了,不能刚还在亡妻坟头说完“十年生死两茫茫”,转眼就跟20出头的新欢“一树梨花压海棠”,中间连个过度都不给,导致用户体验极差,这简直是在把大家的同情心和智商都摁在地上摩擦。

豆瓣两分以下超级烂电影都不敢这么编,你看看有哪个导演敢把《泰坦尼克号》演到一半,突然安个《逐梦演艺圈》当结尾呢?还只用字幕播?绝对会被骂成灰。

电影都不敢这么拍,但“林爸爸”就敢这么跟公众这么直说,于是他很自然的翻船了。

归根到底,人们在心底怪的不是“林爸爸”在“演”,而是怪他就算“演”也“演”的忒不专业了。

4

百年前,写《鼻子》的芥川看到了一个人的不幸对他人的复杂作用。但有一件事,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现代社会,一切都可以拿来被贩卖,甚至包括不幸。

是的,今天,真实或虚构的不幸经常被拿来贩卖的,我们俗称“卖惨”,那些借卖惨而“流量变现”得网红,其实做的都是这门生意。

我在《盖茨离婚的真相,肯定跟你想的不一样》一文中曾经说过,比尔盖茨这种顶级富豪玩的是“分布式爱情”。其实在互联网时代,很多公众的情绪也是“分布式”的,公众把不同的情绪,寄托不同的网红上——在李子柒身上寄托对城市社畜对田园山水的向往,在薇娅、李佳琪身上寄托无穷的购物癖,在胡总编、周某平身上满足“大国崛起”的YY,在众多吃播播主身上满足大快朵颐的诉求,甚至在giao哥、老八、奥利给身上满足审丑的需要。

这些网红们是本色出演,还是刻意摆拍?公众其实不在乎,只要他们“人设”还立得住就行。

比如大家也都知道李子柒是在摆拍,乡村生活不可能是她演的那样田园诗,但她演的像,没人会抬杠。

在这个时代,一个网红想大火的秘诀,就是成为公众某种情绪的符号化象征。这种情绪越浓烈,你的符号化特点越鲜明,你就越火。于是很多人都在生产和贩卖情绪。

可是,所有这些贩卖中,贩卖不幸是最危险的,其危险程度直逼贩毒——一如芥川所言,人们对不幸者有一种奇怪的情感,他们在把同情给予这人时,也会不自觉暗暗希望他一直这样,处于人生的低位中,让我们都可以俯视他。

所以你发现了没有,那些执着于“卖惨”的网红,无论曾经多火,人设多么完美,结局大多不会好。理由无他,因为惨卖的太多了,公众潜意识里会真的希望你过的很惨,就像小说中乡邻们冥冥中都希望老和尚的长鼻子能长回来,然后就真的实现了。

我相信精明如林生斌,之前一定想到过应该早点公布自己的真实生活状况,早点说,就不会有今日这种灾难性的翻车。但“卖惨”的人设已立,他又能借此牟利了,他不愿也不敢翻这个身。

在芥川的笔下,那根长鼻子是命运的安排,老和尚求脱而不得,这是场纯粹的不幸。

但在互联网时代,林生斌的“林爸爸”身份,至少有一半是他自己宣传、强化出来的,他求脱而不得,不幸之余,只怕也有几分咎由自取。

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今日遭遇的指责,或多或少是在替昔日接受的过度同情而还债。

互联网就是这样,它不重塑人性,但却放大了人性。一如芥川当年所描绘的,人性是混杂善恶、说不清道不明的,你今日接受了它多少恩惠,明日就要提防它给你多少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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