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26 作者:都梁
我就站在院子里等着,直到您同意为止。伯父,我是个男人,我也很好面子,可是为了娶您的女儿,我不怕丢面子,我愿意等着。那好,如果你愿意,那就等吧。田墨轩竞拂袖而去。李云龙也犯了倔劲,他几步就跨进天井,笔直地站在天井里,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一般。此时,在后院的田雨正在恳求母亲。母亲沈丹虹出身江南望族,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年轻时结识了正在燕京大学读书的田墨轩,因倾慕田墨轩的才气而私定终身:当时也属离经叛道之举,遭到两个家庭的反对,在北平和江南文化因子里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不少文化名流,如胡适、沈从文、朱自清等纷纷表示支持,和一些卫道士展开笔战。其实,按传统观念,田墨轩和沈丹虹同出身于江南望族,又是才子配才女,天造地设的一对,也合乎门当户对的封建等级观念,只不过是未遵守礼教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属于当时比较新派的自由恋爱。两大家族闹腾了一阵,见这对年轻人毫不理会,竞登报发表结婚宣言,各文化名流纷纷捧场,此举成为佳话,倒也风光了一阵,并未给两大家族的面子蒙尘,所以也算是默认了。这对夫妻的政治观点及处事原则都奉行中庸之道,对当时中国政治的黑暗和政府的独裁腐败深恶痛绝,反过来对共产党也颇有微词,虽然共产党一向在野,有时还被称为非法组织,田墨轩和沈丹虹对从未成为执政党的共产党本无了解,但共产党的立党宗旨却使他们感到不寒而栗,这个党派把消灭私有制一向视为己任,而且公开宣称要用暴力夺取政权。这很使厌恶暴力的他们感到恐慌。田墨轩经常在《大公报》上发表些针砭时事的杂文,当时著名报人王芸生先生主持的《大公报》政治上持中庸之道,自称无党无派,不偏不倚。饶是如此,当时中国政治舞台上在政治、军事方面激烈对抗的两大政党,国共双方,对这家报纸均无好感,国民党称它为思想左倾。共产党称它为对国民党小骂大帮忙。田墨轩的妻子沈丹虹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她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向各大报纸频频出击。文章以评论和杂文为主,政治、经济、军事、时事、文艺、美术,哪个领域都缺不了她的文章,思想之深刻,文笔之犀利,常常使人怀疑此文出于男性大家手笔,沈丹虹不过是笔名而已。此时,田雨正困难地和母亲对话,她试图说服妈妈,从小受此教育长大的田雨,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敢对自己的婚姻私自做主。她希望能感动母亲。田雨发现,平时百般疼爱自己的母亲今天变得不大对劲儿。她冷冷地像审犯人一样向田雨发问:田雨,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嫁给这位李先生?说说你的理由。妈妈,他是个英雄呀,我崇拜他,喜欢他,而且他也喜欢我,尊重我,这就够了,这难道不是理由?太抽象了,你懂什么叫英雄吗?我认为一个人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和行为造福于人类使世界能走向光明,这或许可以称为英雄。譬如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为人类送来火种,使全世界得到温暖和光明。女儿啊,你不要滥用英雄这个概念,现在怎么会有英雄呢?阮籍说‘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你这位李先生在战场上也许是个能征善战者,但这能说明什么?为了一党一派的利益即便是鞠躬尽瘁,血染沙场,充其量不过是他一党一派的英雄,别的党派会认为他是英雄吗?仅仅是党派问政治见解有分歧或是政治利益的不均,就在战场上刀兵相见,大动干戈,动辄便是数百万人的厮杀,而且是同一种族间的厮杀,这有意义吗?这就叫英雄?妈妈,他是抗日战场上的英雄,当我们的民族受到侵略和奴役的时候,就是这些民族英雄用血肉之躯抵抗了敌人,夺回了我们民族的尊严,这些在战场上和敌人以命相搏的人如果不是英雄,谁是英雄?田雨激动得满脸通红。沈丹虹一时有些语塞,她惊讶地发现,她的女儿真的长大了,而且思维敏捷,颇有雄辩力。对于那场已经结束的抗日战争,她确实没什么好议论的,事情明摆着的,那完全是一场一个民族要奴役另一个民族,而被奴役的民族奋起抗争的战争。在这场反侵略战争中创造英勇战绩的优秀者应该是英雄,至少也是民族英雄。她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她说道:女儿,妈妈从你小时就教育你,要服从真理,而且妈妈保证不以母亲的身份压制你,母女之间的讨论也只服从真理。看来你记得很清楚,所以妈妈向你承认,你说得对,妈妈的观点似乎有些偏激。我知道,您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妈妈,我爱您。别忙,你还没说完,我要听听你对现在这场战争的评价,这可是场同胞之间的内战,难道同胞之间的政治分歧非要用战争手段来解决吗?妈妈,这些年我看了不少书,对政治我本没什么兴趣。但有一个基本观点,就是在一个共和政体的国家里,一部分公民不应该欺压另外一部分公民。党派之间的政治分歧应该通过政治协商来解决。抗战胜利后,各民主党派要求成立联合政府,通过广泛的民主选举选出执政党,共同治理国家。这是中国走向现代民主政治的最好时机,可是蒋介石政府要搞独裁,压制别的党派,在政治上搞法西斯式的统治,把中国变成警察国家,这么一个独裁腐败、黑暗的政府难道还不该推翻它?沈丹虹微笑着说:女儿,咱们不谈政治,只谈婚姻吧。你认为你们的结合般配吗?你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儿,你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和文化教养都太多的带有我们家族的烙印,你真能和一个农民出身的、粗鲁的,没有文化的中年男人生活一辈子?这是不可想象的。少女的英雄梦是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最常见的现象,我在你这个年龄也崇拜过岳飞、文天祥,甚至还崇拜过拿破仑呢,那时我也做过英雄梦,但女人一旦成熟后,眼光就会发生变化,也许会为自己年青时的幼稚感到好笑,你为什么非要走这段弯路呢?妈妈,您爱爸爸吗?为什么爱他?您理想中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是的,我爱你爸爸。从年青时起就爱他。
至于为什么爱他,因为他从不趋炎附势。正直、清高、有才气,有学者的儒雅气质,有智者的敏锐判断力。还因为,他也爱我,把我视为他生命的另一半。告诉你这些,也就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这就是妈妈心目中理想的男人。田雨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说:妈妈,您的审美观是不是太古典了?不错,不趋炎附势。正直、清高,有学者的儒雅、敏锐的判断力,这些当然很好。可……怎么说呢?这些优点太中性了,男人身上可以有,女人身上也可以有。我喜欢的是,只能是男人身上存在的优点而女人身上不可能存在的,那就是有尊严、有血性、有英雄气概,勇敢顽强的性格,这才算是男人,和这样的男人相处才有安全感,才能显出自己作为女人的阴柔之美。母亲微笑起来,嗅道:小小年纪,谁教你知道这些?就这么了解男人?妈妈,我不喜欢书生气十足的男人,我喜欢有血性、有尊严、勇敢的男人,缺少文化可以学习,但缺少血性和尊严是没法弥补的,这两头,孰轻孰重呢?这样的男人,现在可并不多见呀,妈妈,女儿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妈妈还不该为女儿祝福吗?母亲突然流下了眼泪,她擦着眼泪说:真怨我太宠你,把你从小就惯坏了,凡是你想得到的东西,你干方百计也要得到,你说服了妈妈,妈妈会去说服爸爸同意你们的婚事。
唉,想起来怪没意思的,生儿育女有什么用?十月怀胎,分娩之苦,为了培养女儿,我们费尽了心血,刚刚长大,还没来得及高兴,刷地一下,女儿就飞走了,成了别人家的人了,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人抢了我的东西似的?田雨温柔地依假着母亲说:
妈妈,女儿永远是女儿,不管飞多远,也要回来的,我的房间谁也不许动,我还要回来住的,将来要是变了样,我可不依。田雨的奶妈走进屋子说:小姐,外面下雨了,很冷的。那个李同志就在天井里站着,我劝他进房间避避雨,他说什么也不肯,说老爷要是不答应他,他就永远站下去。小姐,你去劝劝他吧。,‘田雨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站了有多久了?哟,时间可不短了,快有两个小时了。田雨站起来对母亲说:妈妈,我要和他一起站着,直到爸爸同意。说完,她冒雨冲出去……
李云龙的倔劲上来了,他浑身透湿地站在天井里,一动不动。像钢浇铁铸一般。警卫员小陈见他久不出来,便找上门来,见首长如此,他便也陪首长站着。李云龙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毕竟是他的下属。他有些恼羞成怒,便口气生硬地轰小陈:
去去去:你跟着哄什么?这是我家的私事,让老丈人罚站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出去,别在这儿看西洋景,有什么好看的?告诉你,这也是机密,你小子学过保密条例,不许把这事说出去,不然老子非揍死你。小陈无奈,只好走到院门口像哨兵一样站起岗来。田雨冲进雨幕,勇敢地和李云龙站到一起:老李,对不起,我在做妈妈的工作,不知你在院里淋雨,不然我早来了。佣人告诉了正在后院屋子里闭目养神的田墨轩,他猛地一激灵,没想到这个李云龙还真站了这么长时间,真是倔得可以,现在连宝贝女儿也跟着淋雨。田墨轩心疼女儿,他急忙赶到前院冲两人大喊道:快进屋,有话到屋里说。李云龙固执地说:不,我说过,您不答应我就永远站下去。田雨撒娇地喊:爸爸,我冷着呢,您就忍心把我冻病?田墨轩急得在回廊里连着转了几个圈,心里愤愤地想,宝贝女儿真是铁了心了,罢了,罢了,随她去吧……想到这里,他猛地一跺脚,向雨中喊道:行了,行了,我答应了,快进屋……
田雨雨中蹦跳着,欢天喜地地向后院大喊:妈妈,爸爸同意了在雨中的李云龙后脚跟一碰,挺胸敬礼:您同意了?我可以叫您岳父了吗?那年秋天,在南京的野司留守处,李云龙和田雨结婚了。身边没有亲人,没有老朋友、老战友,因为李云龙的部队已经进入福建,而田雨的野战医院还在山东,没有随战线向前推进。留守处的干部给新婚夫妇准备了新房,说了几句祝贺之类的客套话就离去了,因为不太熟悉,加之李云龙的级别太高,谁敢闹他的洞房?没有鲜花,没有糖果,没有宴席,新房里只有一个暖水瓶和两只茶杯,连茶叶都没有,一切都简朴的不能再简朴了。不过,两人都很喜欢这种安静的氛围,内容有了,形式还重要吗?十八岁的田雨,突然成熟起来,就在短短的一个月以前,她还是傻乎乎的小丫头,成天一个劲儿地纠缠着李云龙,女性意识还没有觉醒呢。但田雨毕竟是田雨。一旦爱情真正来到眼前,她心中对异性隐隐约约的萌动也立刻明确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田雨凝视着这个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心中一阵恍惚。李云龙倒了两杯水,他举起杯说:小田,咱们以水代酒,祝贺咱们的婚礼,真委屈你了,太寒酸了。我李云龙是个粗人,这辈子能娶上你这样的媳妇,是前世烧了高香,就是明天我在战场上死了,我这辈子也该知足了……田雨面若桃花,含情凝视,把一根柔软的食指轻轻地按在李云龙的嘴上:嘘……别说这个字,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为了咱们的新中国。为了咱们的幸福,干杯!李云龙一饮而尽。田雨捧着茶杯,微笑着说: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千万别勉强,向我明说,好吗?不会的,我李云龙是那样的人吗?好,我干了。老李,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作为新婚的礼物,你帮我研墨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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