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08 作者:毕淑敏
第一个来访者打算大闹追悼会
然而,依然要上班,哪怕沧海横流。所有的来访者都是事先预约好的,你不能临阵脱逃。
好在贺顿心境还算笃定,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灾难的种子早已种下,等待的只是风雨凄迷的春天。
柏万福铁青着脸不知何处去了,文果对贺顿说:“今天有六位来访者等您。”她把一叠卷宗递给贺顿。
开始。
第一位来访者出现,好像凭空降下一囤乌云,倾泻所有角落。她说她叫李芝明,穿着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皮鞋不用说也是黑色的,围着黑色的围巾,像一条毫无生气的黏滑海带,贴地逶迤。贺顿唤了三声李芝明,李芝明才艰难地“喔”了一声,说:“你在叫我?”
贺顿说:“是啊。你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一句极为简单的话。没想到这句极为简单的话,引得李芝明号啕大哭,声音之洪亮,窗外走过的人如果听到了,一定以为这家刚死了亲娘。
贺顿除了送上纸巾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不应该做。等待,只有等待。李芝明哭得天昏地暗,因为长时间的抽泣,手指像鹰爪蜷缩,伸展不开。贺顿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帮她把蜷在掌心的手指轻轻展平……在这种肌肤相亲的接触中,李芝明感受到了关怀,哭声渐渐平缓。许久之后,李芝明才缓过气来,抽噎着说:“大姐,吓着你了。”
“我不要紧。你感觉怎么样?”贺顿关切地问。
“好多了。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有机会这样放声痛哭,大家总劝我节哀顺变,可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啊……”李芝明红红的眼眶里又灌满了水。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说:“我不哭了,我坐飞机到这里来,不是来哭的。把时间都用来哭,我就太傻了。”
“坐飞机来的呀?”贺顿不由自主地重复着。是什么事,让一个女人专程坐飞机来见心理师?单为了这惊天一哭?
李芝明误会了贺顿的意思,以为她不相信自己是专程赶来的,掏出了一叠机票,说:“你看,我刚下飞机,就打车到您这里来了,这是来的机票,这是出租车票。这张是回程的机票,都等着我呢。从您这里问完了,我马上就得去机场,搭飞机回家。”
“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吗?”贺顿被这一叠机票搞得紧张起来。
“有。”李芝明沉重地点头。
“什么事?”贺顿问。想到飞机不等人,回话也变得短暂简练。
“明天就要开一个会。在会上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发言,不知道怎么说。”李芝明面色张皇。
原来是开会!贺顿略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对各式各样的会议并不在行,不知这女子万里迢迢坐了飞机来,向一个外行人请教什么会议事项?贺顿坦言:“我怕帮不了你。”
“不不,你一定要帮我。你要是帮不了我,普天之下,就没有人能帮我了。要是没有人能帮我,我就只有一条路了。”李芝明声嘶力竭地说。
贺顿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只好先从结果问起:“你准备的那条路是什么呢?”
“我的这条路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准备大闹这个会,让大家鸡犬不宁翻江倒海!”李芝明双目圆睁,黑色的服装随之抖动,好像一只母豹就要奔袭。
贺顿算是彻底地被搞糊涂了。她问:“这是一个什么会?”
李芝明说:“追悼会。”
贺顿来不及吃惊,继续问:“你要做什么发言?”
李芝明说:“致悼词。”
贺顿说:“给谁开的追悼会?”
李芝明说:“给我丈夫开的。”
贺顿失声说:“你丈夫他过世了?”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实在弱智,如果人还在,能开追悼会吗?!
好在李芝明处在非常状态中,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突兀,回应道:“是的。他死了。”
贺顿说:“什么时间?”
李芝明说:“七天以前。”
贺顿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个毒火攻心正处在极度哀伤体验中的寡妇,难怪失魂落魄。
你非常悲痛。”贺顿说。对于新近丧偶的妇人,这样应对断不会有错。
“刚开始是,现在不是。”李芝明说。
“你们曾是很恩爱的夫妻?”贺顿问。
“原来是,现在不是。”李芝明说。
“你觉得自己非常孤独?”贺顿说。
“原来是,现在更是。”李芝明说。
“我需要知道详细的情况,你的话让我不大明白。”贺顿说。
“你不会明白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会明白。我坐着飞机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你帮我搞个明白,这样我回去之后才能比较明白。”李芝明说。
真是越听越不明白。好在李芝明的情绪渐渐平稳,事件真相如同嶙峋礁石,渐渐浮出海潮。
李芝明的丈夫叫乌海,是高中同学。高中是最容易发展出爱意并结出果实的阶段。李芝明和乌海彼此都在较劲,你优秀我比你还要优秀。这样,他们就双双以第一志愿考上了大学,李芝明读的是医学院,乌海读的是师大中文系。上大学之后,两人关系就公开化了,亲友们也都很赞成。
毕业以后事态的发展,乌海凭借出众的组织能力和口才,还有一笔好字和一表人才,被选拔到政府机关。几年以后,乌海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市委副书记的秘书,李芝明也在医院当上了主治医生,两人完婚,婚后两人如胶似漆。正当乌海在秘书的位置上如鱼得水之时,他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乡镇锻炼。待到他在下面完成了公务员最难提升的正处这个阶段,到了县委书记的位置,正好碰上了选拔市级年轻干部。条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要有基层工作经验,乌海以压倒优势进入了市领导班子,成了最年轻的副市长。
七天之前,丈夫到远郊县视察工作。这一天大雨,李芝明做饭的时候开着电视机。厨房里,有乌海特地为李芝明安的一个小屏幕的液晶电视,说是让李芝明做饭时不至于无聊。
油锅迸溅,李芝明没有听全本市新闻的播报,只是一回头看到丈夫的英俊面庞,正在一家鸡场视察禽流感预防事宜,雨水在他的脸上像涂抹了一层油,让有棱有角的面庞更见坚毅果敢。李芝明对着油锅莞尔一笑,觉得自己当年真是慧眼识珠,在一大群青萝卜似的小伙子中间相中了乌海,如今他长成了人参。新闻跳到了其他条目,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燃气灶旁有一卡通造型的壁挂电话,也是为了家人密切联系特地安设的,省得烹炸时听不见电话铃响误事。
是乌海打来的。他说,雨太大了,山路很滑……话还没说完,李芝明就说,那你就在鸡场住下,明天再回来,安全第一。乌海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鸡场?李芝明说,电视都报了,你小心把鸡瘟带回家。乌海说,放心好了,我们都消了毒,连眼睛都点了药,没问题。李芝明说,原来以为你回来吃饭呢,我特地给你做了苦瓜。乌海说,留着吧,我明天晚上吃。
这就是乌海留给李芝明的最后一句话。到了夜里两点,电话铃突然响了,领导干部家里,就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夜半铃声,简直比恐怖电影还要惊悚万分。不是炭窑崩塌就是山洪暴发,再不就是踩踏死了人或是瘟疫流行,总之没有好事。李芝明抓起电话,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乌副市长他不在家……期望一句话就把来电打发了,睡意蒙眬的她还可以继续入梦。
对方非常清醒,小心翼翼地说,我就是找您。
李芝明说,你是哪里?直到这时,她还以为是医院有事。
我是市府办公厅小孙。
李芝明和办公厅的小孙很熟,但小孙的声音异样陌生。
有什么事吗,小孙?李芝明知道这是明知故问。如果没有事,小孙岂敢半夜三更把电话打来。
是这样的,大姐,您不要紧张。乌副市长他出了点车祸,现正在抢救中。你是不是赶快到现场来一下?本来市长要亲自给您打电话,他现在正守在乌副市长身边,指挥医生全力抢救,就让我给您通报这个事情,大姐,接您的车马上就到您家楼下,您一定要保重啊……小孙结结巴巴地还说了些什么,李芝明已经听不见了。她只记住了车祸和全力抢救,知道凶多吉少。
“我打算大闹追悼会,让乌海身败名裂……”李芝明咬牙切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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