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18 作者:毕淑敏
“不不,我不会笑话你,相反的,我很佩服你这种勇气和献身精神。你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是为了人生的目标和理想。”贺顿赶忙回应。这并不完全是一个技术性的策略,而是她的真实想法。在这间心理室里,很多人谈出他们的苦恼,谋求改变。像这样为了众人之事,思谋改变自己的毕竟是少数。
“谢谢你这样理解我。”苏三宽慰地舒展了一下眉头,紧接着眉宇又绞在一起,说:“口才限制了我。在现代,一个政治家没有好的口才,就像一个女子没有好的身材要当模特一样,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为了口才,我非常苦恼,这是一种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苏三求贤若渴。
贺顿说:“恕我直言,我觉得您谈的很可能是一个伪问题。”
苏三先生大惑:“此话怎讲?”
贺顿说:“在我和您谈话这么久的时间里,我没有发觉您的口才有任何问题。”
苏三先生不满地说:“我不是已经跟你讲过了吗,和一个人谈话,或者是人比较少的场合,我没有问题。”
贺顿说:“对啊,您刚才说这是一个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我们知道,如果是一个腿有缺陷的人,不管是他一个人行走,还是当着几个人或者更多的人行走,他的腿都会一瘸一拐,是这样的吧?”
“是。”苏三回答。
“所以,我不同意您说的这是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的判断。如果您想改变这个局面,首先要在这个层面有所改变。”贺顿说。
苏三先生回答:“您以为我不愿意改变这个认识吗?我对自己说过一千遍一万遍了,比如,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等等,我都试过了,可是有什么用呢?到那时候,非但心脏不争气,跳得乱七八糟,好像变成了无数颗小炸弹,潜伏在我的眼珠后面,耳朵里面,手指尖上,连脚心的涌泉穴都能感觉到心脏的狂跳。如果说,心脏难受还可以忍耐,但最要命的是我的膀胱也跟着捣乱,好像马上就要爆炸,所有的水都会流出来。你知道,这是非常恐怖的预感,如果我在那种森严壁垒的场合尿了裤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所以,不管当时正在进行着何种重要的交涉,我必须要起身到卫生间去。绝大多数时候,我只能排出几滴液体,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淹没。对此,我非常痛苦,但是无能为力。
苏三先生绝望已极,睿智的目光中居然出现了点点水汽,贺顿明白他的确非常伤心。
贺顿说:“不要着急,我们一起努力吧。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您这种发言恐怖,有多久了呢?”
“总有几十年了吧。”苏三先生回答。
“具体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贺顿刨根问底。
苏三说:“那可记不清了。从前的事,就不要翻旧账了,它们不重要。我要解决的是眼前。”
贺顿说:“不错,我们要解决的是眼前。可所有的眼前都是从早年那里遗传来的。我们的记忆从来不会真正忘记什么东西,它们只是储存在那里。”
苏三半信半疑说:“有那么严重?”
贺顿说:“比你设想的还要严重。”
苏三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说:“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当时,我并没有出现明确的症状,只是以后越来越严重。”
贺顿宁静地追问:“能够详细地讲一讲吗?”
“可以。”苏三舔舔嘴唇,突如其来的焦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贺顿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现象,心中大喜,觉得此一方向很有希望。
“可以喝水吗?”苏三问。
“不可以。”贺顿断然拒绝。
“你们这里怎么像纳粹集中营,连水都不供应?”苏三大不满。
“这是为了你的利益。你现在感到口渴,这并不是你身体里面缺水了,是你感到马上要说出口的话,让你紧张,口干舌燥,难以启齿。如果你喝了水,这种紧张被冲淡了,就像临阵脱逃。”贺顿细说分明。
“不喝就不喝吧。”苏三先生只好放弃喝水的渴望,继续进入那潜藏至深的记忆。
厌倦是抵抗焦虑的第一道封锁线
所有孩子的问题都是父母的问题。最聪明的孩子受到的困扰尤其大。
傻乎乎的父母们,你们很早以前不经意的一个产品,正事无巨细地注视着你们,在灵魂的空白处奋笔疾书。他们是上好的书记官,把你们的一言一行记录在案。很多父母不明白,让孩子享有一颗健全的心,比一百种智慧更有用。一定要见到周团团的父亲,当然,还有他的母亲。
暂且不要报警吧。杀死大猩猩还只是纸上谈兵,桑珊没有枪没有匕首,甚至连水果刀也没有准备,等一等,再等一等。你想纠正她的同性恋倾向吗?不,我一点都不想。你以为心理师是神仙,出手雷电,跺跺脚就能上天?那是神仙,我们只是凡人。我没有那个能力。束手无策。如果当事人不想改变,心理师没有办法让任何人改变,就像你不能改变遥远的织女星轨道。那是能力以外的事情。我只是一个老农,唯一的武器耕耘语言。语言是我的土地、种子和犁耙。只要努力,只要坚持,只要倾听和述说,就总会有东西生长出来。这需要坚持,不单是心理师的坚持,还有来访者的坚持。有时候,坚持就是一切。
赤面恐怖。一定是有原因的。那个原因是一个地雷,被原始森林遮掩。枝蔓如碧绿的妖魔手臂,扰乱人的视线。人啊,是多么的复杂又是多么的脆弱!
一个人成年后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能在童年时代找到可以临摹的蓝本,只是有的时候,它们常常是反向的。特别艰窘的家庭,有了一掷千金的阔佬。唯唯诺诺的姆妈,养出了骄奢淫逸的狂女。
苏三到底是正面还是反面?
过去生命中所发生的片断,像万花筒中的碎屑,有的细巧,有的尖锐,有的如绸缎般光滑,有的如珠玑般清脆,拼凑起来就是光怪陆离的人生。
生命的残片有时会坠满一地,让人充满惊悚之感。
在苏三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如果没有当过心理师,你不知道什么叫沧桑;如果你当过了心理师,你就最深刻地体验了苍老。在这种蒸煮般的煎熬中,一种强大的混淆感生发起来,如同高原隆起,平缓而不可抑制。要找到症结。让心事自生自灭,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它绝不会真正消失,只是貌似离去,耐心地等待着卷土重来。
我挂掉了电话,那个女子的手机铃声也应声而停,就是这个人了。我打量着她。很年轻,也很俏丽,穿着打扮像一个懒散的逃课中学生,身上的香水气味很浓,仿佛在遮盖着什么。我握住她的手,很绵软,只吝啬地交给我四个半截手指,然后嗖地抽回去。碰撞之下,我知道她不是干活的人,是个连家务活也不干的女人。
你并没有穿红袜子。我挑剔地说。
我不可能穿着鲜红的袜子满世界闯荡,好像刚从圣诞老爷爷那儿回来。我相信能认出您来,我见过您和乌副市长的合影。红袜子说。
我是个低调的人,乌海也不喜欢张扬,平常我们也从未把合影送人。你在哪里看到的?我说。
你家。红袜子很爽快地回答。
你去过我们家?我怎么没见过你?我大吃一惊。
我去,都挑你不在的时候。红袜子说。
都?你去过很多次?我几乎嚷起来。
咱们到茶室里说话好吗?我既然来了,就会让你明白。红袜子说。
我的大嗓门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茶楼基本上是安静的地方。我只好按捺下满腹狐疑,和她到了茶室。我们面对面坐下,眼睛和眼睛的距离不到一尺,像是促膝谈心的好友。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红袜子说,你先告诉我乌副市长他怎么啦?
我说,他死啦!这是我第一次对外人说乌海死了,在这之前,我不敢说,不忍说,不能说。看着这个女人,我不知从哪里来了直面乌海死亡的勇气。
红袜子一下热泪盈眶,说,我已经想到了。那天,我给他去电话,刚说了一半,电话就断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他不方便说话,就再没敢给他打电话,一直在等……
二十二点三十七分?我问。
是我。
差一分二十二点?我又问。
也是。
你频繁地给他打电话,是什么事?我无情地问。
可以不告诉你吗?红袜子还没有从乌海的死讯中缓过劲来,泪眼婆娑。
不能。我狠狠地说。
为什么?她负隅顽抗,这是隐私。她声嘶力竭地喊。
因为乌海死了。如果乌海不死,这是隐私。乌海死了,这就成了公案。你清楚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乌海的死讯吗?
我声色俱厉。我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口吻和人说话,我已成魔王。
不知道。没人告诉我,谁都不说……红袜子已乱了分寸。
我说,因为乌海的死因太蹊跷了,公安局正在调查。现在,乌海和你通话的手机在我这里,还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你要是不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告诉我,我就把你移交到公安局。威胁的话脱口而出,并不是事先想好的,我早已肝肠寸断毫无逻辑可言。我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信口开河。
这些话挟制了红袜子,她说,您不能把我交到警察那儿去。
我说,你害怕了?是你害死了乌海?
红袜子说,您冤枉我了。我把实话告诉您,您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好了。既然乌海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火冒三丈,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要为乌海殉葬的女人!看来她的感情比我和乌海还深!我虽然爱乌海,但还有孩子和双亲,我不会跟乌海而去。我疑窦丛生,说,你!从实招来。
她第一句话就让我悔之莫及。我不应该让她说,她把我和乌海所有的历史都粉碎了。
我是个小姐,就是妓女。我在圈内有个花名,叫红袜子,就像古代有妓女叫杜十娘苏小小的,她们是好人,我也是。我像她们一样,多才多艺,一般的客人我也不接。后来,人家跟我说,有位先生专门点了我,说要看看大名鼎鼎的红袜子是不是真的风流俊俏,举世无双。我见了他,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副市长,只觉得这人温文尔雅,和一般的纨绔和市井之人大不同。如果我当时就知道他的来历,就不和他交往那么深了,和官人打交道,风险太大。后来知道了,我们已如胶似漆……再具体的事,大姐您就不要问,我也不说了。那对我无所谓,反正我就是干这行的,对乌副市长也无所谓,因为他已不在。主要是对您不好。那天,到了晚上,我想他了,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我们昼伏夜出,起得晚,晚上八九点是我们的一大早。我说你来呀。他说,我在外面。我说你在哪儿我不管,反正我今晚等着你。他就说,好吧,我这就回去。那个电话我没看表,估计是十点前后吧。半个多小时以后,我又给他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到哪里了,我等不及了……不想电话刚接通,他哎了一声之后,就再无声音。其后的事,您就比我知道的还详尽了……
我魂不守舍。原!来!是!这!样!话我都听到了,也记住了,可我一点也不能理解它们具体的含义。我看见红袜子的嘴唇在动,可我觉得她不是一个真的人,是一片红茶叶,飘啊飘,直到满杯都是血。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斧,把我和乌海的过去剁成了肉酱。
红袜子说完了。我久久没有动静,她有点害怕,说,大姐,我要不要送您回医院?
我说,不用。
红袜子又说,要不,你把我说给公安局,我不怕。只是乌副市长一世的英名就毁了。
我说,你还挺惦记他的英名。和你有了交往,他还有什么英名!
红袜子说,您要这么说,就跟乌副市长常常和我说起的您,有点不符了。
即使在极度的哀痛震怒中,我也想知道乌海怎么在背后议论我。我说,你们都说我什么了?
红袜子说,我想和乌副市长成长久夫妻……
我冷冷地打断她说,是从良吗?
红袜子说,是。可乌副市长说,你和他是患难夫妻,他不能甩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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