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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励志小说连载:《女心理师》(15)

2007-04-24 作者:毕淑敏   

沙茵用圆滚滚的粉拳击打着贺顿的前臂,不知道触到了哪一根神经,贺顿的手臂腾地跳了起来,倒吓了沙茵一跳。沙茵说:“我哪里能这样写,好像我好逸恶劳似的。我写的是:我爱我的学生,看到他们在痛苦中挣扎在迷茫中寻找,我希望用一种科学的方法帮助他们……等等啦,这还不容易吗?反正心理学最不缺乏的就是理论,随便哪个流派扯上一番,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是了……”

  贺顿说:“我最近买资料的开销比较大,家里的钱一时没有寄到……”

  她只把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大家都是学心理学的,话讲到这个分上,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借钱是很忌讳的事情,贺顿走投无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

  沙茵把半个橘子咽到肚里,拿出自己的钱包,当着贺顿的面打开。贺顿以为沙茵会挥着瘪瘪的钱包对着自己说,你看,我实在是没有富裕的钱……在清冷的路灯下,她看到了沙茵的红色钱包像一枚丰硕的萝卜。

  沙茵说:“我正准备去买新上市的风衣。你急需,说吧,要多少?”

  贺顿举重若轻:“我就要两只袖子。”

  沙茵说:“没了袖子的风衣,就成了大坎肩,穿上像民国时期的老太。这样吧,我把整个风衣都借你。”

  贺顿解了燃眉之急,十分高兴,掉转话题说:“你估计咱们这次能考过吗?”

  沙茵说:“如果卷子上让贴照片的话,估计我能过关。”

  贺顿不解,说:“此话怎讲?”

  沙茵扬起保养得极好的脸说:“你看我多么像一个心理师啊,慈眉善目。”

  贺顿不知说什么好,就什么也没说。在沙茵的脸上,有一种融合了淡泊平实的和善安详,那是多少年的丰衣足食濡养出来的。

  路灯是昏黄的。走过灯杆的正下方时,黄色就浓郁些,离得远了,就稀薄些,然而总是黄的。路灯就像一只只挽起的黄色手臂,交替着,接力着,护送晚归的女子。

  分手之后,贺顿又觉歉然。倒不单单是没让沙茵穿上时髦的风衣,而是沙茵对她说了那么多贴心的话,她并没有对等的回应。如果把两个人的谈话做一个账本的话,沙茵是纯粹的支出,而贺顿完全入超。

  不是贺顿不想说,而是她不能说。当一个人有意识地不说真话的时候,累且辛苦。

  走在阴暗而美丽的夜色中,很适宜想:为什么要当一个心理医生?

  简单的问题。正因为简单,才不能说真话。连明澈的沙茵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瞒了起来,贺顿怎能把心里话抛出来?

  贺顿很愿意说自己是为了钱。心理师是一个有高额回报的职业,在国外可以和牙医和心脏科医生相媲美。

  心理师如今如火如荼方兴未艾,只要有高中以上的学历就可报考。这就像开启了一扇黄金大门,至于你能不能进得门去掘到第一桶金,就要看个人的能力和运气了。

  贺顿知道这样写出来,虽是大逆不道,但也勉强说得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在自己取得利益的同时,也服务于社会。可惜,她并不因为这个理由才学习心理师的。坦率地讲,这个动机的初起,并无公益之心,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

  如果把为自己的想法如实写下来,会怎么样?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末班车上,贺顿饶有兴趣地想象下去。

  白纸黑字的卷子传到大名鼎鼎的姬铭骢教授手里,老先生也许会气得昏厥,当场休克吧?

  按说一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应该虚怀若谷,不会悲惨到被吓得半死,但贺顿喜爱这种想象。当一个老师折磨得众学生殚精竭虑时,无论他的人品多么高洁学养多么丰饶,学子们都会丧心病狂地诅咒他,这也是对地位的一种变相尊崇和肯定。

  贺顿进门的时候,又碰上了房东太太,深更半夜的,真是不辞劳苦啊。贺顿本想把房费付了,但老太太没有向她要房费,只是注意地看了贺顿一眼,就进了自己家门。贺顿也就乐得装糊涂,要支出的钱能晚一天就晚一天,要拿到的钱能早拿到一天就必须早拿。这是犹太人的真理之一。看书多了,真理也相应地多了起来,各种真理乱炖一气,好像相扑运动员吃的大火锅,来者不拒博采众长。

钱要是生气了以后就再也不肯来了

  播完节目走出广播大楼,感觉非常冷。细碎的雪粒子点缀着风的大氅,把街道变成舞蹈的平台,在路灯的光芒下旋转起舞。一身单薄的贺顿需要马上把自己套入一辆出租车内。平日她绝不敢这般奢华,但今天有三重理由。一是特别的日子。上午她得知自己在心理师的考核中过关,刚才直播的时候,忍不住把这个好消息也透露出去,得到了很多听众的祝福。要犒赏一下自己。二是天寒地冻,如果浴雪而归,很可能生病。对于一个漂泊的独身女子来讲,生病就是坐牢,不能因小失大。三是今天发了客座主持人酬金。贺顿从小就知道,如果你得了一笔钱,不拘多少,你要花掉一些,这样钱就会很高兴。要是它生气了,以后就再不肯来了。

  这场雪最可怕的地方是——天气预报根本就没有报出来,整个城市猝不及防。上班的时候还晴空朗朗,黄昏就风雪交加。大家都动了打车回家的主意,出租车紧俏得要命。

  将近十五分钟了,贺顿还是没有打上车,再等下去,贺顿肯定要感冒了。绝望之时,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像一头硕大的海参游了过来,身上挂满了水珠。帕萨特停在贺顿的身边,电动窗降下来,一个很绅士的男子声音问道:“你是在等人吗?”

  贺顿没好气地说:“等车。”

  绅士声音说:“你等什么样的车?”

  看来这是一辆到广播电台来接人的车,两不相识。贺顿羡慕地想:被接的人何等幸福!马上就能钻入暖烘烘的车内昏昏欲睡。

  她沮丧地说:“出租车。”声音中传达出强烈的拒绝。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每回答一个字,都需吐出一分宝贵的热量。她决定再也不回答这个富人的话了。尽管他可能只是个司机,但坐在帕萨特里的暖洋洋的穷人和等在街边噤若寒蝉的穷人,也还是有天壤之别。

  绅士声音并不懊恼,也没有露出鄙夷之色,反倒更和颜悦色地说:“小姐,您不能像发电报一样节省字眼,回答别人的问题还是要多讲几句话,这比较有礼貌。”

  贺顿愤然,她本来决定再也不跟这家伙费一滴唾沫,但听到这种饱汉不知饿汉饥的调侃,饥饿寒冷统统化作火气,气急败坏地叫道:“我认识你吗?你是来接我的吗?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跟你多说话?”

  贺顿口里吐出的汹涌白气,使她看起来像一列奔突前进的蒸汽小火车。绅士男子听完了贺顿的话,反倒笑眯眯地把车窗整个降了下来。他的脸就像一张硕大的彩色相片,镶在窗沿的银框里。

  男人戴着白手套,干净并且散发着清香气味。司机说:“我知道你,我正是来接你的。贺顿小姐,请上车吧。”

  贺顿大骇。他并不是说“你是贺顿吗?”而是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几乎是命令她上车。

  贺顿当然不能轻易就范,虽然在这繁华闹市之中她不怕被拐卖或是被劫持,但也不能就这样乖乖地上了一辆莫名其妙的车啊!她警惕地问:“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广播电台门前的道路很窄,帕萨特之后已经堵了一长串的车,烦躁的喇叭呜咽着,那个人说:“快上车吧,人家都不耐烦了。”

  贺顿立场坚定,说:“我不能糊里糊涂就上了你的车!”

  那人说:“XX你认识吧?还有XX……”

  这两人是心理班上的男同学,贺顿与他们并无深交。

  那人看贺顿狐疑,改口说:“沙茵你熟悉吧?”

  一下冰释前嫌。沙茵的容貌没能帮上她的忙,心理师考核不及格。这个善良女子即使在自己最伤感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关照老朋友,眼看风狂雪骤,派人来接她了。贺顿欣喜不已上了车,帕萨特冲进雪雾。

  车内的暖气像巨大的狗熊,迎面给了贺顿极其温暖的拥抱。由于眼球都是冰冷的,碰到热气就凝结了一层薄雾,贺顿在第一时间根本看不清司机的细节。过了一会儿,眼光才渐渐清亮起来。司机大约五十岁,穿一套黑色西服,脸色有一种不见太阳的苍白,胡碴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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