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03 作者:毕淑敏
“而且,你知道这里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汤小希神秘兮兮地补充。
“这里还能有什么好处吗?”绛香环顾四周。院落是寂静的,一间间病房好似墓穴坟丘,悄无声息。粉红色衣服的女子屏气穿行,衣袂飘飘,脚步轻轻,好似幽魂。幸好她们的衣服是粉红色的,如果是黑色的,绛香会拔腿就跑。
汤小希说:“安全。一般的人根本就不敢到这儿来,来这儿的人,不是重病的,就是快死的。你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吗?”
绛香点点头。
汤小希说:“这里的人基本上都说真话。因为马上就要死了,说假话也没用了,也记不住了。所以,你和他们打起交道来特别省心。他们还老感谢你,我敢说,你在这里听到的谢字,比在任何时候都要多。比在美国都多。”
绛香诧异地说:“你还去过美国呢?”
汤小希说:“我没去过,可高老师去过啊。他现在是完全糊涂了,那时没糊涂的时候,老给我讲外国的事呢。外国特爱说谢谢,中国人不爱说,但到了临死的时候,也爱说了。”
“可是,你也不是院长。”绛香听完了汤小希关于“谢谢”的真知灼见,回应了一句不搭界的话。
汤小希是个聪明女子,一下就听出了绛香的意思是她愿意在这儿干了,只是怕院长不收。就大包大揽道:“我去跟范院长说。”过了一会儿,她跑回来说:“范院长要面试你。”
范院长的办公室在这套灰色院落的巴角处,表面上看起来和其他的病房差不多,进去一看,里面也差不多。都是一样的白墙,也有一张床,放着铺盖,看来这位院长经常住在医院里。绛香原本以为范院长是个男的,因为老家的医院院长都是男的,不想这位院长是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
范院长并不看绛香,而是看着汤小希说:“你隔三差五地就介绍个人来做工,是不是你自己不想干了,找个接班人啊?”
绛香这才知道,原来汤小希的这番好意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个人,是博爱。
汤小希说:“我是热爱咱们这行事业,人多力量大。”
范院长说:“咱们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像你就是伺候高老师的,高老师家也认定你了。要是没空出床位,就不会有新来的病人,你介绍来的这个绛香,服侍谁呢?”
绛香惊诧了一下,天下还有这样的规矩。好在范院长一天老看死人和将死之人,已变得十分麻木,并没有察觉到绛香的异样。
范院长简单地问了问绛香的情况,绛香都如实报了。范院长疲倦地说:“情况就是这样了,一目了然。也没有多少技术活儿,主要是服侍老人平平安安地走。现在病房都是满的,也都有人伺候,你就算是候补的,帮着干点零活。管吃管住,工钱吗,干一天算一天的,保险什么的都没有,你自己解决。就这样吧,汤小希你先领着绛香住下。”范院长说完就看病历,那病历上也就记了三两行,一眼就扫完了。但她也不再抬起头来,意思是没什么多说的了。
绛香跟做梦似的,就有了工作,更重要的是有了睡觉的地方,和汤小希一个房间。绛香本以为和汤小希能有很多聊天的时间,其实不然。高老师很快进入了病危阶段,汤小希一头扎在病房,很少回来。
绛香在洗衣房工作。说是洗衣房,其实每天洗的主要不是衣服,而是被单。垂危之人,衣服倒是不怎么脏,被子单子几乎每天都要清洗。有时看着白白净净的一张单子,打开来,滚出一串粪球。
再强力的洗衣机也难以制服粪便的污迹,很多地方就得手搓。几天之后,绛香的手就脱皮了,指甲边生满了倒刺,捋一把头发就会挂起一大片发丝。她毫无怨言地洗呀洗呀,这种单调的动作,就像一种机械训练,让她渐渐地习惯了城市。
向一个没有牙的人推销牙签
贺顿在街上闲逛,今年服装流行沙漠黄和太空银。这两种色泽,对于黄褐皮肤的贺顿都是灾难性的。她还是比较喜欢去年的流行色,淡淡的绿和浅浅的蓝,帮衬之下,脸色比较生动,城市里的人不能买去年的流行色。一定要和潮流混淆在一起,就像婴儿吮奶一样从众人那里汲取安全感,否则你就形单影孤。
贺顿在街旁看到一个小门扇,需侧着身子才能挤进。门脸虽小,其上的墨字却毫不含糊地大:“招聘化妆品推销员。”
贺顿推门进去,空气暖而臭。光线很暗,好半天才看清一个胖胖的女人和一个极瘦的男人守着一堆纸盒在抽烟,鬼祟的样子让人以为在吸毒。
“你们好。”贺顿说。那两个人好像有些吃惊,在这种地方,不必假模假式地打招呼。他们一起说:“不好!”
她说:“你们需要人推销化妆品吗?”
瘦男人和胖女人又一次异口同声:“不要。”
贺顿奇怪:“外面不是写着要找推销化妆品的人吗?”
瘦男人说:“原先要,现在不要了。”
贺顿奇怪:“不是还有这么多化妆品没推销出去吗?”她顺手一指墙根堆积如山的纸盒子。盒子摇摇欲坠,稍不留神就会稀里哗啦砸下来,把胖女人和瘦男人活埋。
瘦男子不知如何回答,胖女人说:“没错,货多着呢,可再多也轮不上你。”
贺顿奇怪还有愿意压货的人,说:“为什么呢?我也按规矩给你们交钱,为什么我就不能干这个?”
胖女人说:“我看你这个丫头,虽说长得丑点,脑子没毛病吧……”
这句话其实是不需要回答的,但贺顿有一说一:“没毛病。”
胖女人就乐了,说:“我原本觉得你没毛病,你这样一答话,我就知道你有毛病了。姑娘,从外地来的吧?以为城里到处是金子,哈腰就掐一大坨吧?那是指有漂漂亮亮的脸蛋和腰身的丫头。你不行。也不看看你那肤色,说你是紫檀就抬举你了,说你的眼圈和熊猫有一比,也埋汰了咱的国宝。年轻轻的,双眉之间就有那么深的纹,我们卖的是抗皱增白产品,你哪能为我们做推销员呢?哪怕有人被你花言巧语骗得正准备掏钱呢,一看您这份尊容,就赶紧又把钱包掖怀里了……姑娘,赶紧走吧,看看有没有哪个饭馆要刷盘子的,你还能混个半饱……”说完,两个就咯咯笑起来。
丑女子即便知道自己丑,也不希望别人看出来。就算别人看出来了,也不希望人家说出来。就算是说出来了,也希望不那么刻薄。贺顿恨不得跺脚扬长而去。
贺顿逼着自己把声音变柔和,说:“大婶,我知道自己丑,可这个天下,美女得活,丑女也得活啊。”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年轻女孩的悠长叹息有一种特别温婉的哀伤在里面。
胖女人被这种叹息打动,更深在的原因是胖女人也是一个丑女人,而且她的女儿也是一个丑姑娘。丑人对丑人除了瞧不起以外,在特定的时分也能滋生出同情。胖女人也叹了一口气,算是回应,然后说:“就算我把化妆品批给你,你也卖不出去。你这个样子,人家一开门,吓一跳。”
贺顿不敢生气,说:“您这个产品真有效吗?”
瘦男子说:“当然有用。”
贺顿问:“真能美白?”
瘦男子说:“你要真想做,我就把实情告诉你。美白是千真万确的,抹上三个星期,包你变得像剥了皮的桂圆肉一样,油光水滑吹弹得破。”
贺顿轻轻地舔了一下嘴唇,说实话,她从来没有吃过桂圆,贺奶奶对桂圆过敏,从不让买。看到过,像浮肿的鱼眼。“真这么神?”贺顿不相信。果真如此,还不被时髦女子抢破了头,哪至于这两个孤家寡人惨淡经营。
瘦男子看出了贺顿的疑惑,就说:“美白膏有毒。”
贺顿吓了一跳,说:“毒?”
瘦男子说:“铅你知道吗?”
贺顿回答:“知道。排成报纸的铅字就是它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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