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05 作者:毕淑敏
三天过去了,当贺顿头晕眼花地走到镜子跟前,欣赏尊容时,奇迹果真发生了。
所有的药液她都抹在了自己的左脸蛋上,因为右手操作方便。如果一定要有一个脸蛋下地狱,她选择左脸。
地狱里的左脸蛋稍稍地变白了,好像镀上了一层银。这个变化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作为脸蛋的主人一目了然。为了让效果更显著,贺顿决定等待的时间更长一些。她用一卷长长的卫生纸把镜子缠绕了起来,这样远远看去,镜子就像是一个裹满了纱布的伤兵。对于幸运的右脸蛋,她一如既往置之不理,然后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读书。除了从贺奶奶家背出来的存货,她又在周围找到了一个收破烂的,从他那里用非常便宜的价钱买来旧书杂志。书,只要没看过,就都是新的。她有一个重要发现,书是可以当饭吃的。好书的快感能够战胜饥肠辘辘。当然了,如果太饿了,什么书也抵不过一碗滚着辣油的红烧牛肉面。
焦灼中,第七日姗姗来临。贺顿一把撸下镜子上包裹的卫生纸,苍黄的镜子显露真容。贺顿把脸蛋凑上去,看到了一张阴阳脸。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在地理课上说过划分中国南方和北方的界线是秦岭。秦岭是分水岭。她问老师,什么叫分水岭啊?老师说,就是一座山,山这边一个样子,山那边另一个样子。贺顿还是不懂,她们家乡那里有很多山,但是山这边和山那边都一样寸草不生。秦岭从此在幼小的贺顿心里,成了一座神奇的山。现在,圣山搬到了贺顿脸庞上。右脸蛋依然粗糙黯黑,但左脸蛋脱颖而出,光鲜明亮,连鼻子也被一把无形的刀子劈成了两半,一半亮丽一半晦涩。
贺顿抚摸着自己的脸,从干涩到润滑然后又从润滑到干涩,大笑起来。她是有理由高兴的,这是一个设计,一个危险的设计。她用自己仅有的微薄资本做了一个不计后果的投资,现在,她成功了。
贺顿特地在不多的方便面储藏中,拿出两包,犒劳自己。临到放入面饼的时候,又掰下了一小块。不能得意忘形,如果出师不利,她还是在困境中挣扎,积谷防饥。
贺顿携带着自己的阴阳脸出了门。她特地带上了一个口罩,不是怕感冒,而是怕风沙变成橡皮擦涂抹了界限,她期待着双颊的对比触目惊心。
装扮好以后,她踌躇满志地走出了门。如此美妙的惊世骇俗的尊容,它的观众是谁呢?
汤小希正好不当班,窝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描眉画眼,看到贺顿来了,非常高兴。一把拽下贺顿的口罩,说:“你别装神弄鬼,我才不怕感冒呢。天天伺候的都是要死的人,什么人间的病灾我都有抵抗力。”
贺顿微笑不语,等待着汤小希的震惊。贺顿没有失望,汤小希嗷的一声怪叫,说:“贺顿,你当了第三者?”
贺顿很奇怪,说:“没有啊。守身如玉。”
“要不就是欠债不还,被人追杀?”她甚至紧张地张望了一下贺顿的背后,生怕她带上尾巴,连累自己。
贺顿说:“我虽说没有多少钱,但既无外债也无内债。”
汤小希说:“你不要假装清白!若不是冒犯了黑道上的人马,你怎么会被人破了相,成了这副惨不忍睹的嘴脸!”
贺顿说:“哎呀,小希,拜托了,麻烦你看得清楚一点,脸上是有一道分界线,右边是原来的样子,左边是经过美化之后的模样。并不是真被毁容。”
汤小希仿佛要重新认识老朋友,退后一步,就撞到了床板。她一边揉着撞疼了的腿弯,一边咂吧着嘴说:“是喽,你原来就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后来咱俩成了朋友,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惯了,也就不觉得你丑。后来你走了,我常常想起你,就不由自主地把你给美化了。现如今你花样百出,加上高科技帮忙,反倒让我认不出来。”
贺顿说:“你最近是不是服侍着一个教授?”
汤小希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到范院长那儿查了病历?”
贺顿说:“你说话有理有据词汇丰富,好像长学问了。”
汤小希说:“我这个人,模仿力强。如果照顾的是下里巴人,自己也就满身市侩气了。如果病人德高望重,我也变得文质彬彬。每个要死的人都是一所学校,如果他不是马上就死了,相处得久了,能学到很多东西。你当然得刮目相看了。”
贺顿说:“佩服佩服。”两人重新心平气和地叙旧。汤小希说:“你为何要作践自己?原来虽不标致,大体还可归到周正的范畴里,现在可倒好,像《夜半歌声》的主角了。”
贺顿反驳:“宋丹平是个男的。”
汤小希说:“正因为咱们是女的,才需要格外爱护咱的这张脸。本钱啊!”
贺顿笑笑说:“想飞,就要牺牲一小撮羽毛。”
汤小希叹了口气说:“牺牲屁股上的羽毛也就罢了,脸蛋相当于鸡冠子和孔雀翎。”
贺顿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不过孔雀翎和鸡冠子都是公鸡的专利,咱们是母的。别担心,阴阳脸是化妆品的效力,过一阵子不用了,自然就会消退。”
汤小希来了精神头,说:“什么牌子能让从荞麦面变成雪花粉?”
贺顿报出了牌子,汤小希说:“没听说过。不过效力还是蛮显著的。你现在推销这个呢?”
贺顿说:“是啊。”
汤小希说:“我还以为你是想我了才来的,闹了半天是来杀熟。”
贺顿说:“杀熟是什么?”
汤小希说:“杀熟就是有人没本事把东西卖给别人,专卖给自己认识的熟人,从熟人身上狠捞一笔。”
贺顿说:“谢谢你教了我一个新词。不过我到你这儿来可不是为了杀你。你要想买,我还不卖给你呢!”
汤小希大不解说:“这个化妆品还真有点效果,我也不跟你要试用装,你小本生意不容易。我按市场价买你的,这总行了吧?”
贺顿摇摇头说:“不行。”
汤小希火了,说:“我把你从街上的茅厕坑里捡了回来,如今我出官价买你的东西你都不卖,你这个人怎么六亲不认啊?”
贺顿看着汤小希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就说:“什么从茅厕坑里捡回来,好像我是个弃婴似的。我不卖给你,是为了你好。这种化妆品里充满了铅粉,还有汞,简直就是穿肠毒药。”
汤小希似信非信,说:“那你还以身试法?”
贺顿便把瘦男人胖女人的话鹦鹉学舌一番,末了说:“这是伤天害理的事,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哪能害了自己的好朋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汤小希说:“不要紧,我愿意让你吃。我就用官价买你的。一来是让你开个张,二来我也确实想让自己美白一把。”
贺顿说:“你疯了?我用不着你可怜。”
汤小希说:“我不可怜你。我没有资格可怜你。可怜是一种奢侈品,我还没发展到那个阶段呢。告诉你,我最近交了个男朋友,是个大商场的保安,人长得好帅啊……”
贺顿怅然道:“保安都是很帅的。”
汤小希一往情深地说:“我们处的那叫一个甜蜜,就是他老是说我脸上有个‘红二团’,我就用你这个猛药把红二团消灭掉。”
贺顿提心吊胆地说:“有毒啊。”
汤小希悲壮地说:“就是饮鸩止渴,我也要一试。等把保安搞到手,咱们再一起金盆洗手。”
贺顿从汤小希那里告别的时候,兜里有了推销的第一笔收入,来自自己最好的朋友。贺顿脚下生风,很快找到了胡同夹壁墙堵出来的美白膏推销处。
胖女人和瘦男人还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甚至连空气里的味道都是同样污浊的,时间好像停滞了。他们看到贺顿,点点头。贺顿把口罩拉下,瘦男人仔细端详一番,说:“还真看不出,你下了这么大狠劲。”
贺顿说:“它的确有用。”
胖女人说:“又是漂白剂又是抗氧化,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说着,她用手掐了一下贺顿的腮帮子,说:“怎么样,别说你毕竟是张姑娘的脸,就算是被人写上到此一游的烂城砖,先用泥子抹再用白灰填,也能把它整得漂漂亮亮的。”话刚说到这里,突然怪叫一声:“我的小姑奶奶,你家是不是穷得连面镜子也没有了?怎么涂得这么不匀,像猫盖屎似的……不对,连猫盖屎都不如,整个半拉脸都是黑的……我的天,姑娘,你这还真赖不了我们伪劣,是你自己施工不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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